金兰契

第7章扶危济困5832字

初二年级在对学生调整后，班级分配如下：保留了原来的实验班，二个快班，二个慢班。学校对快班与实验班实行住校管理，两个慢班还是走读，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家庭层面，对于不幸调到慢班的孩子们来说，要求他们能顺利完成国家义务教育阶段的学习就足够了。

楚城中学在初二才安排住校，一方面因为学校宿舍数量不足，第二是由于湖北实行的是五年级的小学教育，学初一生年龄还太小，如陈捷才刚过十岁，学校担心他们独立生活能力不足；第三因为初一的课程还没有那么紧，而且对于有些家庭劳动任务在身的孩子们来说，家长也不希望他们住校。到了初二，大多数的孩子已经开始长高，同时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毕业班的压力，适时地让他们离开照顾自己十多年的爸爸妈妈，融入集体中去，可以提高他们集体生活的能力。而且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逆反期开始冒头：挑战未知反而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种乐趣！所以大部分孩子都对集体宿舍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学生宿舍是原旧教室改造而成，一、二楼住男生，三楼住女生。每个房间里靠两边墙壁共摆放着七个高低铺：由于学生太多，本来是单人床的配置却要求挤着睡了两人，一个并不大的房间里要睡二十八个同学！但这些都影响不了孩子们对新环境的新鲜劲。

初二住校生的课程比初一的时候要安排得紧得多，尤其是实验班，全校数一数二的老师也都在实验班任教，目的就是学校培养向高中和中专输送高分学生，从而提升学校的升学率和知名度，所以能挤出来的时间都要用来上课和自习。让我们来看看刚度过十一岁生日的陈捷同学的课程计划表：早上5：30起床开始新的一天，15分钟洗漱，5：45-6：30到教室早自习；6：30-6：45是早操时间，6：45-7:15早餐，7：15-7：45早读，8：00到12：00是上午的四节大课时间；下午从1：00开始到5：00也是四节大课，晚上6：00开始上晚自习，一直到10：00结束，11：00宿舍关灯睡觉，一天满满当当的学习生活才宣告结束。

可以想象，对于这群孩子们来说，新鲜和可乐劲没有多久就被安排得密密麻麻的课程给冲得无影无踪，一天之中最快乐时光可能就是晚上九点钟下自习到宿舍关灯，才会有一段躺在床上能自由聊天的时间。不过这个时间也不会有多自由，因为查房的老师随时都会出现在窗口，将不遵守就寝纪律的同学请到门口感受一下夜晚的清凉，每当在这个时候沸腾的宿舍里这才会渐渐地平静下来。

陈捷与他姐姐一样，相对于同龄人，他的个头还没有长高的迹象，一脸稚气。学习和玩耍的界限对他来说也很模糊，假期里还是经常会落下一大半的作业到开学前只有两三天的时候来赶工。不过，他的呆萌和安静决定了他平时是不会主动挑起事端的，所以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也渐渐地跟上了早起晚睡的住校生活。

真正让他有些不适应的，是他经济上出现的新状况。本来他来住校后，父母也按之前陈敏在学校里的花费，每周给他准备了饭票和三元菜钱，加上每周末也会在家里准备一些如炸藕圆子、炒香肠等的罐头菜，正常情况下足以支撑他一周每天三顿的饭食，周六没有晚自习，就又可以回家补充粮饷了。

然而自从住校后，前一两个月都还正常，渐渐地就开始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来。首先，每个星期三元钱是有定数的，有时候陈捷也会偶尔去购买一些学习用品，就必须从这个三元钱里面出。其次当陈捷知道校门口来了一个摆旧书摊的时候，他就经常性去旧书摊上花钱买一些旧书来看，都是一些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童话大王和一些小人书等等，这些在平时农村都是很难看得到的，对陈捷来说，就像是发现了宝藏，基本上每个星期他都会在书摊上买一两本。一来二去，三元钱用来维持一周的生活就不够了。对于一些孩子，这些情况会毫不犹豫地和自己的父母讲清楚，但陈捷却同他的姐姐一样选择了另一条隐忍的路：在他看来，三元钱已经是原来姐姐在学校的时候多了好几倍，陈敏原来在楚城中学读书的时候，一个星期有时候是一分钱都不花的。他们从小知道家里的穷，别人家都住上砖房了，就他家还是土坯房等等，电视机也是他们家最后一个才买。在生活费这个问题上，或许他爸妈并没有规定有定数，一切都只是他自以为，所以他在每周花完这三元钱后也从来没有向父母多说一个字，哪怕是出现了更严重的情况以后。

渐渐地除了买书、买学习用品，还有更多开支指望着这个一周三元钱，如学习用具、试卷费、团员费等等。随着天气越来越冷，陈捷从家里带来的菜也越来越不能坚持过三天，有时候本来预计三天的菜，但同宿舍的同学一起吃饭，就会相互分享一下，往往二天就能把带来的两瓶罐头菜吃个底朝天。再用余下的钱吃一两天，这样余下的日子里就得断炊。渐渐地他从饿一顿，到后来的二三天都吃不上一顿饭。这样的情况出现了一次后，他也慢慢地觉得自己能坚持，饿劲儿熬过去了，除了偶尔心慌没劲，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所以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就会去校门口卖旧书报的地方打发时间。他最担心的，无非就是他这种窘境被同学们发现，取笑他家里的贫穷。因为他的腼腆和内敛性格，在他的特意隐瞒下，几个玩得要好的同学也都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同，甚至同桌的林杉都还以为他有气无力是上半年的病没有好利索，反而常常因此自责。

这不，十二月的摸底答案，正好安排在周四、五、六三天，碰巧又到了陈捷完全断粮的三天。这一次又出现了一个新情况：周一的晚自习后，他和同铺的同学在宿舍里面下跳棋（这个同学把跳棋带到了宿舍里玩）——被值日的班主任老师郑老师发现了，就给没收了去。严厉的郑老师肯定是不会归还的，还有可能会让自己的父母来学校，这是陈捷更不愿看到的。为了弥补这个同铺同学的损失，他主动赔偿了同学跳棋价格的一半——三元钱。做出这样决定的同时，他也又做好挨三天饿的准备。前两天的答案他还能坚持下来，到了第三天的早上，他已经饿得精神恍惚了，坚持考完上午的政治，他连去校门口看书的劲都没有了，只能有气无力地趴在座位上，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还在支持着他：坚持完下午的答案，就可以回家了，就可以好好地再饱餐一顿。

正当他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时候，教室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在他旁边停了下来，他感觉到一只手将一个东西放在他的课桌抽屉里，离开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是一个塑料袋装着的面包，甜腻的奶油香味冲得他有点发晕，泪水也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他抬头看见一个背影从教室门口走了出去：那是卫国！他又惭愧又感动：卫国在他最尴尬最无奈的时候注意到了他，而且不问任何缘由帮助他，避免了他的悲惨现状暴露在全班同学面前的尴尬境地。

寂静的教室里，陈捷和着感激的热泪，用干涩了几天的喉咙囫囵吞下了那个满怀卫国深情厚谊的面包，他胆怯得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老鼠，生怕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一月份小寒节气前后，天亮得很迟，5：30起床铃响，宿舍里的灯也会准时亮起。大家可能是醒了，也可能没有醒，但大多数被子都一动不动，仿佛只要轻轻动一下，冷气就会钻进温暖的被窝。一般这种寂静的状况要持续到上课前十分钟，所有人才会像集体被电击了一样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忙忙地穿衣穿鞋，打水洗脸，更迟的同学就脸也不洗就往教室里奔。

陈捷被起床铃声惊醒，他知道，今天是周六，这一次他又饿了有二天没吃饭了。或许是因为冬天到了，消耗的能量本来就比较多，所以他感觉比往常更饿了。

陈捷不喜欢和大多数同学一样，赖床赖到最后关头再去冲刺洗漱。往往灯一亮，他就起床了，他喜欢从容不迫地做事情。今天他有点犹豫，被窝里面实在是太舒服了，外面凌晨的低温对于饿了两天的他来说，还是很残酷。他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看到班长卫国穿好衣服从上铺下来拿着脸盆出去了。他就缓缓地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穿鞋子的时候，发现地上掉着一条裤子，看颜色这是上铺一个姓周的同学的，他拾起裤子，扔到上铺的床上。突然他怔住了：面前的有一张绿色的两元钱，正皱巴巴地躺在地上！陈捷感觉到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他的头顶：两元钱，足够他吃两天的伙食！他已经饿了二天，早上他本来是已经做好了继续饿下去的准备，现在有两元钱躺在面前，饥饿促使他做出了一个打败了理智的举动：在门外卫国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立刻把两元钱踩到了脚下，然后，趁着系鞋带的工夫仿若无事地将钱捡起捏在手中，再慌慌张张地端着脸盆去水龙头处接水洗脸。

楼外，黑暗的天空中闪烁着几颗小星星，陈捷又紧张又兴奋，心剧烈地跳动着，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贫民家的小子，正在做一件耻辱的事情。水龙头放出来的水接近零度，沾在手上都是冰冷刺骨，初二年级的孩子们很多连毛巾都拎不干，怕冷的孩子们直接用毛巾中间部位打湿拳头大一点地方，在脸上抺一下就算是洗了脸。所以很多学生在这个阶段染上严重的冻疮并发炎，这完全是因为保暖不够、卫生条件差造成的。

陈捷草草地洗漱完毕，回到宿舍的时候，同学们才开始陆陆续续地起床。此时的陈捷，已经顾不上其他，他想象着早餐可以吃到热气腾腾的包子，让他早已失去知觉了的、没有食物滋润的胃慢慢地苏醒过来。

早自习一般是诵读英语、语文或政治中度过，老师穿行在座位之间，提醒着在打瞌睡和聊天的同学注意课堂纪律。陈捷的注意力根本没有在课本上，他在位子上如坐针毡，一方面渴望食物的辘辘饥肠好像更饿了，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次“捡钱行为”给他带来的惴惴不安。在教室里，看到有同学在交头接耳，他甚至都怀疑是在议论他这次不光彩的行为，他现在就像是一只受惊的鸵鸟，顾不了那么多，只将头埋在沙子里，逃避这一切。

总算是熬过了六十分钟的早自习和早操时间，陈捷默默地跟在打早饭的人后面，用捡来的钱买了两个肉包子，稍微缓解了一下他饥饿两天的肠胃。慢慢地，他觉得自己又逐渐恢复了正常，和其他同学一样了。如同一只掉落到冷水里的小狗，开始蜷缩在屋角，舔舐干了自己的皮毛之后，终于能伸个懒腰走到阳光下面来了。

一个上午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陈捷以为，或许那个同学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钱丢了，或许他会认为自己丢在了学校的其他什么地方吧。正当陈捷在暗自庆幸的时候，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中午他吃了饭回宿舍，宿舍里几个同学就正在讨论什么事情，陈捷的心一下子直提到嗓子眼。他明显觉察到，几个同学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而且，有几个同学本来说话的声音是很大的，当他走宿舍的时候，一下子都停止住了讨论。他硬着头皮装着什么事情都没看见的样子，将碗放在了床下的脸盆里，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陈捷，你站一下，我丢钱了，你有没有看到？”问他的正是他的上铺周同学。

陈捷的头轰地一下子天旋地转，他回过头来，看到四五个同学都在看着他，一个个脸上看不出善意，好像都认为他就是那个小偷！

“我——我怎么知道——”安静的宿舍里，陈捷的声音小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你都有几天没有在食堂吃饭了，怎么一下子有钱去吃饭的？”旁边一个胖胖的同学质问他。

“我——”陈捷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他呆立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说钱是他早上在地上捡的，估计这些人也都是不会相信的。

“你们在干什么？陈捷是我借钱给他的。”这时卫国从里面的一个上铺上面跳下来说：“陈捷，你怎么不说啊？我看你们吵吵闹闹半天了，周世军你自己好好找过了吗？”卫国的年龄比他们都要大两岁，个头也比一般同学要高出一个头，站在同学们中间自然而然就有一种特别的气势，所以在一进初中的时候就被郑老师任命为实验班的班长。

一看大家都不出声了，卫国接着说：“这样，周世军你们再仔细找一下，包括被子里，衣服里，棉垫下。大家也都帮忙在各自床上床下找一下吧，谢谢大家了。陈捷，你还愣着干什么啊，赶快找一找。”卫国看大家都没有动静，首先对陈捷说。

于是大家都慢慢地散开去各自铺位处帮忙寻找，陈捷还是傻呆呆地站着，看着卫国弯下腰在他的床铺下面翻着，突然他拿出一个脸盆举起来说：“周世军，你看看这个是什么？”

大家回过头一看，一张两元的绿色钞票被打湿了，贴在一个搪瓷脸盆的底上：露出皱皱巴巴的两个少数民族姑娘的笑脸，看到的同学都笑了，其中一个同学说：“周世军，你怎么把钱粘到盆子上的啊，搞得我们大家一惊一乍的。”

这时周世军也红了脸：“都怪我，对不起啦，陈捷，我冤枉你了。”

陈捷呆呆地站在当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抬着头看了看卫国满含笑意的脸，更觉得羞愧难当。

当天下午放学后，卫国叫住了陈捷，说要跟他一起回家。陈捷还不会骑自行车，每次回家都是步行或者蹭同村伙伴的自行车，卫国的家要穿过陈捷的楚城村，他都是骑车往返。于是他跟高海涛说，他今天要坐卫国的车子回村。至于林杉，她向来是坐着林永生的自行车来回学校和村里的。

卫国推着车子，与陈捷一左一右地走在马路上，卫国比陈捷高了许多，稍显不协调。

“对不起，班长，谢谢你替我隐瞒，我会还你钱的。”陈捷首先开口说道。

“你还？我看你每个星期几乎都会有半星期没有在食堂吃饭，你是怎么一个情况啊，是家里困难吗？”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陈捷矛盾重重地回应着。

“跟我说说看吧！”卫国推车停了下来，用鼓励的眼神看着陈捷。

陈捷沉默着，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样跟卫国讲。

卫国怀疑他拿钱出去打了游戏机，经过他有针对性地询问，他终于明白了，陈捷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家里给的钱有限，带的菜比预算消耗快很多，还有部分钱拿去购买旧书了，同时又不敢和不想多找家里多要钱，所以他就只能饿肚子挨时间了。

卫国听完陈捷的解释，想了一会说：“等下我跟你去一趟你家里。”

陈捷一听急了：“你去我家干嘛啊，你千万不能告诉我爸妈啊。”

“你放心，我有我的办法，不告诉你爸妈，又能让你以后不饿肚子。”卫国信誓旦旦地说，陈捷却在一旁将信将疑。

在回去的路上，卫国又说：“陈捷，你可以不用还我钱，郑老师正要我在班里建一个图书角呢，你可以把自己买的书拿出来放在图书角，你不是买了很多书吗？我可以跟老师讲从班费里给你一些补助。你看这样好吗？”

陈捷看着卫国，感动得声音都打颤了：“班长，你替我考虑这么周到，我以后再也不胡乱花钱买书了。”

“喜欢看书没有错，我也喜欢看书，有了图书角，我们就有好书互相分享了。”卫国说起来头头是道。

晚上卫国留在陈捷家里吃饭，特地要了陈捷带到学校的藕圆子、鲊胡椒炒香肠等干菜，陈捷的妈妈看到来了同学，也高兴地给他多烧了一些，卫国吃的时候大叫好吃，陈妈妈说这么喜欢吃，以后，让陈捷带菜的时候多带一些，给卫国也带一点，两个人一起吃。卫国听了，朝陈捷笑着眨了眨眼睛，陈捷顿时明白了卫国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多带点菜啊！这样，卫国一个小小的主意，不但保护了他的秘密，化解了他的尴尬，而且让他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挨饿，他打心眼里对这个班长又是佩服，又是感激。

“哦，班长，我的好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