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契

第10章三年誓约4279字

一九九三年的梅雨季，湿润又漫长，跨入最后一个学期的初三（1）毕业班上，传出了一个重大新闻：团支书许燕冰要退学了！

首先发现端倪的，是班长卫国，一个周末的休息日过后，卫国就发现许燕冰没有按期返校上课，一直到星期三，还是没有来。郑老师就把卫国叫到教室外走廊上问他：“卫国，你知道许燕冰为什么没有来上课吗？”

卫国摇摇头，三天没有看到许燕冰那熟悉的身影，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慌乱得无法静下心学习，正想去问郑老师她是否请过假了呢。

“你也不知道啊，这样，你去向她同村的学生打听一下，她是为什么没有来。”其实在郑老师的心里，他能大致估计到什么原因：目前毕业班会考已过，等于说义务教育阶段的学习已经完成，同学们都在努力争取考上合适的高中或中专，这种争分夺秒的形势下，有学生不来学校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家里大人不让再上学了。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除了要上缴各种提留款、公粮水费等品目繁多的政府款项外，还要能拿出学校一年四五百的义务教育学费，的确是一笔很大的压力。特别对于农村女孩子来说，大人们一般认为将来都是要嫁人的，初中上完也到了能承担家里农活的年纪，早点回家里来帮忙才是“正事”，类似的剧情几乎每月都会在初三的各个班上上演着。

卫国知道，三（3）班就有个男同学跟许燕冰都在荆州城城西桃花村，许燕冰家里的事情应该可以向他打听到，所以他说：“好的，老师，我问到了，第一时间就跟你讲。”

中午的时候，卫国就去找了那个同学，原来退学的事情就是从他那传出来的，但由于他家离许燕冰家里有一段的距离，他也是道听途说，所以也不清楚具体的原因。卫国就跟郑老师自告奋勇说他自己想趁下午体育课的时间去许燕冰家里去了解一下情况，郑老师马上就同意了。

这样下午上完了两节课后，他就骑上他的自行车朝许燕冰家里赶去。桃花村在荆州城西，他去过几趟荆州城，对周围的路线还是熟悉的，刚又跟那个男同学借口说老师要去许燕冰家家访，问到了去许燕冰家的具体路线。

刚下过雨的村道上有一洼一洼的水，煤渣地面很湿并不好骑车。卫国小心翼翼地蹬着自行车，尽量远离路边的沟渠，沟渠有一米多宽，足足有近两米深，里面的水不大但流水很急，哗哗地冲刷着渠岸。

离许燕冰的家里越近，卫国的心里就越紧张，他在担心什么呢？担心见到许燕冰还是担心见不到她？他也拿不准。这样忐忑对他来说很少见的，成熟稳重的他，与娃娃脸的陈捷完全不是一个类型，身材与他父亲站在一起也不逊色，事实也是如此，在家里，他不但常帮家里干家务活，甚至还可以牵牛犁地！

卫国一边骑着车，一边估摸着到许燕冰家将要遇到的情况。在他前面不远处，一个农村汉子也骑着个自行车，后座上放了不少东西，远远地看像是两袋化肥，正卖力地蹬着。一阵急风吹过，自行车龙头一滑，男人连车带人一头栽到了路边的沟渠中。卫国连踩几下车，骑到那人落水的地方，看到那个男人正站在水中，一筹莫展，不知道怎么上来。卫国对他说：“叔叔，我来帮你吧。”

男人连说谢谢，也顾不得自己的头上已经摔出了血，先把自行车举着让卫国拉了上去，再把散落的袋子也递给卫国。待到他本人爬上岸，卫国才发现他已经浑身湿透，泥巴也糊了一身。四月底的天气虽说已到春夏之交，还是有些凉意。男人抹一把自己头上的血迹，骂了一句：“他妈的，这个烂路……”转头对卫国说：“谢谢你，小伙子，你不是我们村里人？马上要下雨了，过来做什么的？”

卫国说：“叔叔，我是楚南村的，在楚城中学上学。到这里来找一个叫许燕冰的同学，您知道他们家在哪里吗？”

“许燕冰啊，你找她干嘛？”男人好奇地打量着卫国。

“我们老师叫我过来看看，为什么她没有去上课。”卫国看他有点戒备，亮出自己的身份，“我是她班上的班长。”

“噢，班长啊，那你跟我走吧。我知道她住哪。”男人说。

卫国一听，很高兴：“好的，谢谢叔叔，您就是他们村里的？那您知道她为什么不去上学了吗？她也没有请假。”

男人犹豫一会，叹口气说：“她啊，上不了学了。”

卫国觉得挺奇怪的，但男人欲言又止，仿佛怀有心事，他也没有继续问，跟他一前一后推着车走在泥泞的小道上。

走完一段小路，男人把车头一摆，进了路边的一个单独三间砖房的院子，左右都没有其他人家。男人回过头看卫国愣在路边，说：“班长，进来啊，这个就是许燕冰的家！”说完又对房子里面喊：“燕子，你有同学来找你了。”

直到房里传来许燕冰的回答声，卫国这才隐约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原来就是许燕冰的爸爸呀！

许燕冰从屋里出来，依然是往常一样，头发在脑后系成一个马尾，她仍然穿着学校的校服，突然看见卫国，她脸上表情又是惊喜又是慌乱，双手绞着不知所措：“班长！进来坐吧……”又注意到他爸爸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上又有伤，更是惊诧：“爸爸，你这是怎么啦？”

“在路上摔了一跤，亏得你们班长把我从水沟里拉上来。”爸爸对许燕冰说，“我去换下衣服，你让你们班长进来坐会儿。”

卫国扶着车把呆呆地站在屋前，对许燕冰说：“老师要我来问你为什么没有去学校呢？”

“我……我去不了学校了，要不你先进来坐坐吧。”许燕冰把他往家里让，虽然她脸上带着笑容，但红红的眼睛无不在诉说她的真实处境。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许燕冰，又死哪里去了，哎呀，这么臭，还不快来收拾！”

许燕冰慌忙答应，满怀歉意地对卫国说：“我妈妈……你……先等回……”说着就往后屋去了。

卫国在屋前停好车子，正准备进屋，在门口跟屋里面出来的一个女人差点撞个满怀。

“啊，你是？”女人叫出声来，又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卫国。

“我是……老师让我来看她为什么没有去学校。”卫国看这个女人打扮年轻妖艳，分辨不出该怎么称呼她。

“家里忙都忙不过来，许燕冰不去学校了。”女人一脸防备，盯着卫国说。

“妈，这是我们班长。”许燕冰这时从后屋撵出来说。

“阿姨……”卫国这才明白，这个年轻的女人竟然是许燕冰的妈，她可明显比他自己的妈妈要显年轻。

许妈妈抬了抬头，打断卫国的话，对许燕冰说：“你快去把老婆子床上收拾干净，再这样下去这屋里住不得人了！”

卫国不明就里，站在当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许爸爸出来了，对许妈妈说：“老师让同学来问燕子呢，要不让燕子回一趟学校跟老师说一下？”

“说说说什么说！”许妈妈不耐烦：“不去就是不去了嘛，有什么好说的。村里的其他几个学生不都回来了吗？你这么大个男人，连个车也骑不好，真没用！”

许爸爸焉着头，不再说什么，许妈妈趾高气扬地挥挥手就往外走，嘴里不停地咕嘟着什么。

许妈妈走了后，许爸爸把许燕冰叫来说：“燕冰，家里这个样子，也没有办法招待你的同学，这样吧，你跟班长回一趟学校，把家里的情况跟老师说一下，你呢，也拿到初中毕业证了……现在你奶奶这个样子，的确是需要人照顾呢……你先去，家里有我呢……”他那刚才摔跤受伤的手上，夹着一根烟，紫色的嘴唇微微地哆嗦着。

卫国推着车，与许燕冰并排走着，中间隔着自行车。

许燕冰低着头：“她是我后妈来着……”

哦，原来是她后妈，难怪。卫国心里想。

“我妈妈前些年吵架，喝农药走了……”许燕冰的声音很低很低。

……卫国无言以对。

“现在奶奶病了，脑出血，没人照顾……奶奶对我最好了……我从小是我奶奶带大的……”许燕冰又抹了一把眼泪。

卫国心里五味杂陈，生活的难处他并没有见过多少，他并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许燕冰。

走过了泥泞的土路，来到渣石路的时候，可以骑车了，卫国要许燕冰坐到后座上，他要尽早地赶回学校，看看老师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这个局面。

许燕冰一只手轻轻地拉着卫国的衣襟，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臂膀，使劲地踩着单车，路两旁如同卫士一样高大的水杉飞快地向后倒退着，风在耳旁呼啸着划过，吹起了卫国敞开上衣校服的衣角。想到自己无法继续的学业和未知的将来，她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离学校还有一里地的时候，许燕冰叫卫国停了下来，说：“班长，你自己先回学校吧，我自己走回去。”

“为什么？”卫国很奇怪。

“我现在要退学了，两个人一起回学校，不好，不能影响你。”许燕冰说到这，又红了眼眶。

卫国看着泫然欲滴的许燕冰，心里腾起一股要保护她的念头，是的，这个念头从他重新看到她的时候就有了，他鼓起勇气说：“你，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诗吗？”

许燕冰一怔：“诗？你是写给我的……”许燕冰想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卫国通过一首小诗跟她表白。

“是啊，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知道不知道？”

许燕冰心头一紧，但又转念说：“不不不，我以后就要永远在农村了，你还要上大学，去大城市里，你不能喜欢我的。”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你等我，等我考上大学，我就能带你去大城市，好不好？行不行？”卫国炽热的眼睛看着许燕冰的眼，急切地等着回答。

许燕冰心里流淌着一丝甜蜜，这段时间，她受的苦只有她一人知道，她没有在同学们面前透露过一个字，虽然她早知道自己的学业会在毕业后自动地终止，但没有想到会因为奶奶的突然病倒而提前到来。现在，一份炽热的感情，俘虏了她备受折磨的心灵，为她昏暗的未来带来了一丝希望。眼泪渐渐弥漫上她的眼睛，她看着眼前模糊的卫国的脸，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害怕，她感激这个全心全意想着她的卫国，又害怕接受这份突如其来的表白，慌乱中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谢谢你，燕子！”卫国轻轻地唤着她的小名，又兴奋地握起她的右手，那只手冰凉而又无助。

“谢谢你，班长！”泪水终于溢满了许燕冰的眼睛，一串串地滚落了下来，她突然感觉到，面前的卫国，仿佛也要与路两边这高大的水杉树融为一体，浓密的树冠护佑着她，要为她的未来遮阳挡雨。

傍晚西边的晚霞染红了大半个天空，云彩呈现出壮丽恢宏的景象，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将要暂时画上句号了！

当卫国和许燕冰到校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晚自习也刚刚开始，他们俩顾不上吃晚饭，就去找郑老师报告情况。现在无论是卫国还是许燕冰，结果是什么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无论将来会怎么样，至少这个略显成熟的大小伙子给她的承诺，让她对未来的生活有了憧憬和新的希望。

晚上，卫国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今天的遭遇让他知道了人生的折磨与苦难对于他们来说才刚刚开始，不用多久，离开学校后，他们都将进入到生活的熔炉里，在那里百炼成钢。想到许燕冰带泪的眼，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努力，一定要坚强，才能带给自己喜欢的人以希望，自己也一定要考上大学，实现给许燕冰许下的承诺。思来想去，他躲进被子里，拧开手电筒，在他的日记本里写下了一首小诗：

飘远了

那朵洁白的云

红艳艳的裙摆

可是晚霞为你镀上的光辉

你 守望

我 凝望

那片湛蓝蓝的穹天

我是爱风的

风却将你送走了

我是爱雨的

雨却不肯为你留下来

我尽力地将你挽留啊

但你 却越来越远去了

心 如一片浅浅的小舟

已经溢满了淡淡的忧愁

人 在世上

为何有那么多的忧伤

忧伤 在人们的心中

又为何有那么沉的分量